文/太阳雨
念晴在十六岁那年忽然变漂亮了,个子窜高了不少,身体饱满有了曼妙的曲线,就像一株开在春风里的玉兰,亭亭玉立、芬芳美丽。
走在校园里,不时会有男生冷不丁朝念晴吹一二声口哨。偶尔也有男同学急匆匆从她身边跑过,在她身上撞一下,又慌慌张张跑开。对这些小把戏,念晴总是板着小脸,目不斜视。但她并未气恼,心里流淌着的幸福一不小心就会溢了出来,化作眉梢、眼角、唇边的笑意。
“志远。”每当听同学提起这个名字,念晴总是忍不住侧耳细听,她装作毫不在意,心却“咚咚咚”跳得很快,有欢喜、有骄傲,还有几分…怕被人看破的慌乱……。“志远这次排名未进年级前十,他的英语又没考好。”“他数学好厉害呀,又考了满分!”“我学得这么辛苦,数学才刚及格,这差距也太远了吧!”一高个女生哀叹。
我数学还从没及格过呢。念晴小声在心里说,她把头深埋了下去,感到和志远一下隔得山重水远起来,心忽然就乱了。
无精打采过了二天,课间休息时,念晴远远看到志远迎面走来。看到念晴,他的眼睛蓦地亮了,满脸的惊喜。念晴回报了一个灿烂的笑容,心里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,整个人沉浸在喜悦中。
第一次遇到志远是去年,恍如昨日。
父亲的职位升迁了,念晴随母亲进了城,转学到县城重点附中。打扮土气、满口乡音、成绩差劲的瘦小女生引得同学纷纷侧目。敏感的念晴心里满是自卑,人越来越木讷。
附中食堂后的小山坡上长着些稀疏的树木,穿过小树林眼前是大片平整的稻田,沿蜿蜒的田埂走十来分钟就到了秀河边。这段河堤没有硬化,平日少有人行,很适合念晴偶尔来此一个人坐着发呆。
河岸植的柳树很有些年头了,万千柳枝如瀑布倾泄。柳中间植槐树,五月槐花开,串串洁白的槐花从枝头垂下,空气中轻漾着甜香。
想起妈妈做过的槐花饼,念晴咽了口口水。她踮起脚尖摘槐花,够不着,跳起来、用力跳,每次只差一点点……一会儿,念晴就跳出了一身汗。
“小朋友,别跳了!”念晴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个穿高中校服的少年。
少年轻轻一跃,手上多了两串槐花。
“给。”
念晴不接。她有点不高兴:小朋友!啍!人家已是初三学生了!
少年随手折几根柳条,交织着槐花编了起来,他的手白皙、修长、灵巧,念晴竟看得有点发呆。
“给。”面对编好递过来的花环,念晴没接,目光却牢牢粘在花环上:细长婆娑绿柳叶间点缀着绽放的白花,美丽而芬芳。
少年笑了笑,径直把花环套在念晴的脖子上,拍拍手,“小朋友,再见!”
少年的背挺得笔直,步伐矫健,就像一棵生机勃勃的白杨。目送他远去,念晴的眼睛没来由地有点湿润。
柳叶花环郑重摆在书桌中间,满室馨香。做作业时,念晴一会儿起身嗅嗅花香,一会儿拿起镜子照照,镜中映出少女清秀的脸庞:眉眼弯弯、小巧红润的嘴,圆圆的脸上满是稚气。
鼻子不挺、眼睛不大,念晴挑剔着,嘟着嘴,赌气般把镜子反扣在桌上。
妈妈说:女孩子发育有迟早,只要营养、运动跟上去,长高是没问题的。挑食的念晴很努力吃饭,开始跑步、跳绳,写小文章,对自己又有了期待,迫切地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!
阿圆,念晴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,爱说爱笑爱闹。那个傍晚,街道边的枫叶渐次红了,色彩斑斓,在秋日余晖的映照下,街景梦幻般美丽。
“志远!”阿圆大喊一声。前面的人扭过头,念晴的呼吸停顿了:是他!是编织柳叶花环的少年!
“王志远,我楼上的邻居,数学常年考满分的天才。”阿圆调皮地介绍:“念晴,大诗人,校刊主要作者。”
念晴的脸涨得通红,脚尖忸怩地划着路面。
“念晴,你的名字很好听呢。”志远一直微笑盯着她:“念晴,我看了很多你写的诗呢。”
那条长长的街仿佛一下就走完了,念晴每一步像踩在棉花堆里般不真实。眼前已是十字路口,念晴再不情愿也得走向另一个街口。志远挥手,咧嘴一笑:“小朋友,再见!”
这个美丽的秋日黄昏,此后无数次像电影镜头般在念晴脑海里循环回放:夕阳烧红了半边天空,枫叶斑斓,街道长长,那个少年,披一身红霞,全身亮晶晶的,眉眼含笑:念晴,你的名字很好听呢。
念晴开始和阿圆形影不离,每天想着法子引阿圆讲志远的事。大咧咧的阿圆有一天还是发现了,她正告道:念晴,你不能喜欢志远哦。他爸可是教我们班数学的王老师,你不怕吗?!
王老师!念晴有点发怵。这个古板、严厉、浑身散发着凛冽寒气的中年男老师,个子不高、腰板笔直,看到成绩不好的学生,目光像锥子一样能刺得人缩小一圈。这是学校最令念晴畏惧的老师,但有什么关系呢?念晴喜欢的是志远,与别人何干?!
学校每月月未下午放假,这是念晴最渴昐的日子。她早早来到秀河边,如果王老师下乡办事,志远会过来。大槐树下相距不远的地方有两块光滑的大石头,坐在石上,志远默诵单词,念晴捧读诗集,两人很少说话,但都温暖踏实快乐。天上云在飘,树间偶有鸟雀啁啾,风轻轻吹过去,日子多么美好啊!
一次,有只鸽子停歇在树上“咕咕”叫唤,志远目不转睛地盯着。
“你也喜欢鸽子?”
“嗯,你知道信鸽吗?飞一万里,它都能找到回家的路。”
念晴惊讶地瞪圆了双眼。她有一对鸽子,是叔叔送她的生日礼物。:“以后有小鸽子了,我送你两只,你训练成信鸽吧!”
“好!一言为定!”志远高兴地跳起来。
在那个云淡风轻的下午,男孩女孩仰望天空,遥想着一对鸽子在云间穿梭,青春的脸上满是憧憬,谁能料想到,此后有那么多的悲伤等着他(她)们呢!
进入6月份,意味着快放暑假了,长长的两个月都很难见到志远,念晴感到有点忧愁。实际上,志远已很少来学校,听阿圆说,志远总是感冒发烧,经常去医院。志远不在,念晴感到学校空荡荡的,她的心也空了。
志远在家会很闷吧,他不是喜欢鸽子吗?念晴决定把自己的鸽子送给他。一只翅膀上有道黑色的条纹,叫闪电,一只翅膀上有白色的斑点,叫小雨点。这两只鸽子是念晴亲手喂大的,是她平日的好伙伴。但送给志远,念晴没有半点舍不得。
鸽子就让阿圆带给他吧,念晴实在提不起勇气亲自去送。 她清楚地记得上次逃课去看志远,刚走到巷道里,迎面撞上了王老师。王老师板着脸冷冷地问:“余念晴,你不上课到哪里去?!”看着王老师洞穿一切的双眼,念晴脸红得发烫,狼狈地落荒而逃。
期未考完试,学校照例下午放假,念晴抱着一线希望来到秀河边,时间一分一秒流逝,念晴的心在希望、失望交替中煎熬。
眼看天色向晚,念晴准备走,志远来了。他消瘦了不少,脸色苍白,看起来很疲倦。
志远递过来一叠练习册,万般不舍地盯着念晴,半晌红了眼圈说:我要去省城了,念晴,这是我平时做的数学笔记,你好好学习,以后考上大学。
去省城干什么?什么时候回来?你还好吗?千言万语梗在念晴喉头,鬼使神差却说:鸽子好看吗?一只叫闪电,一只叫小雨点。
志远的脸更苍白了:“念晴,对不起!我没照顾好鸽子!那天我从医院回来,我爸端了碗肉汤给我喝。吃完饭,我去看鸽子,我爸冷冷地说:你在家成天围着鸽子转,玩物必丧志!鸽子我宰了炖汤,刚才给你吃了!我当时“哇”地全吐了,一晚上我吐了二十多次,苦胆汁都吐出来了。念晴,你要怨全怨我,别怪我爸,他…他也苦!”
念晴拼命摇头,哭得稀里哗啦,她不要听!闪电、小雨点,对不起!对不起!对不起!不顾旁人的眼光,念晴一路哭着回家,晚饭没吃就睡了。躺在床上,念晴一会儿为鸽子哭泣,一会儿为志远将要远行伤心,辗转难眠,她感到生活正露出它的獠牙,开始步步紧逼。
暑假没过几天,阿圆来找念晴,欲言又止几回,终于忍不住开口:“念晴,志远从省城回来了,去看看他吧!他瘦得不像样子了,我去看他,志远正吃力地拿笔在本子上不停地写啊写,他写的是你的名字,念晴!笔记本上满满写的都是你的名字!志远说:身上痛了,恐惧了,心难受了,晚上睡不着了,他就一遍遍写你的名字,写着写着,心就静了,轻松了,不感到身上难受了……念晴,你就是他的药!你去看看他吧!”
念晴失声痛哭,她在心里狂喊:我也是啊!我也是啊!在牵挂时、在担忧时、在想念时……,也是在本子上一遍遍写:志远…志远…志远,一声声低唤,一次次泪流,一笔一画,端端正正,工工整整,志远…志远…志远…
走过逼仄的小巷,小心在堆满杂物的水泥楼梯间穿行,念晴在四楼铁门外踟蹰良久,鼓起勇气敲开房门,门里站着个干瘦的老太太。
“请问是志远家吗?”念晴结结巴巴问。
“你是他同学吧?志远可怜哟,那么好的孩子得了白血病!王老师没办法卖房凑医药费,志远几次求我们别买,他说不想治了,他的病是无底洞,房要留给他爸和姐姐,可不卖房只能等死呀!”
念晴的心裂开了很多缝,血不停渗出来,她强撑着问:“志远搬到哪去了?”
“志远说要去乡下看看姐姐再治病,他们昨天上午就走了。”
志远姐姐住哪里啊?问阿圆,阿圆问她父母,都说不知道。阿圆妈妈只隐约知道志远的母亲第一胎生了个女儿,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紧,一家只能生一个。王老师发疯般地想要个男孩传宗接代,女孩生下没几天就送给山里的亲戚代为抚养,对外说女儿死了。山里条件差,那孩子一岁时发烧带到村卫生所打了一针,回家哭闹不止,过了大半个月才发现小孩听不见了。当时也不知啥叫医疗事故,只能自认倒霉。可怜的女孩子,亲戚带着到街上来过几次,漂漂亮亮的,可又聋又哑。志远的妈妈又急又痛,生下儿子不久就早早去世了。
这个下午念晴过得惊心动魄,志远,那么善良温暖优秀的男孩,为什么有这么悲苦的命运?!
天空阴云密布,雷声隆隆,大雨倾盆而至。上苍啊,是和念晴一样在为志远悲号吗?!
晚上风雨更大了,一道道闪电狂舞,不时撕破黑漆漆的天幕,响雷一声接一声在念晴心上炸响,脸上的泪水干了又湿,湿了又干……
天快亮时,念晴朦胧睡去:志远来了,全身湿淋淋的,喃喃道:我走了,念晴,我走了。念晴急忙去拉,志远已不见了,周围一片迷雾……。
“志远,别走……”念晴从梦中哭醒了,一摸,枕上半边都是泪痕。
志远就是在那个雨夜走的,他一头扎进了山里的小水库。念晴想,那个梦是志远来和她最后道别吧。从山里到县城,七、八十公里路呢,路远难行,志远一定走得很辛苦!
念晴开始不分日夜昏睡,她不愿醒来,在梦中,她还能看到志远:志远把花环戴在她脖子上;志远披着彩霞,笑吟吟地说:念晴,你的名字很好听呢!志远挥手:小朋友,再见;志远说:念晴,好好读书!……
遇见,注定了半生心伤。那么此生不相逢,是否更好?痛到难以呼吸时,念晴一遍遍问自己,又一次次固执地摇头。纵相知相失,任相思寸寸成灰,那又如何?他是志远啊,她怎舍得不让他出现在生命中?!
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,草木蔫蔫的,疲倦的知了也停止了鸣叫,念晴来到秀河边,坐在槐树下的石头上望着清浅的河水发呆:如果河水暴涨,跳下去,是不是很快能与志远相逢呢?
起风了,密集的雨点突然劈劈啪啪砸下来。念晴抬头,乌云上的太阳明晃晃悬着。“太阳雨。”念晴喃喃自语。
“念晴,下雨了,回家吧!”
念晴抬头,父亲站在河堤上担忧地望着她,浑身没几根干衫。
念晴若有所思:“爸,太阳雨是太阳的眼泪吗?”
“是啊,高高在上的太阳,也有伤心的时候。人的一生啊,遇到的事可多了,再苦再痛,忍忍就过去了。孩子,你的日子长着呢,有爸妈在,没有过不去的坎。”
刚到家,雨停了,晴空万里,不看湿湿的地面,让人觉得刚才急骤的雨只是一场幻梦。
晚饭很丰盛,母亲给念晴盛好饭,看着她的脸色轻声说:念晴,我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,吃一块吧。父亲脸上堆着笑:油淋茄子味道不错,念晴吃一点。念晴点头,母亲讨好般赶紧将茄子挪到她面前,笑吟吟说,多吃点啊。念晴注意到母亲的脸不再光滑滋润,一笑脸上都是细碎的皱纹。她又望了望父亲,他两鬓已然全白了,发丝在灯光下闪烁着银光。父母好像突然之间苍老了,近两个月来,他(她)们在念晴面前小心翼翼,强颜欢笑,但内心又该是怎样的煎熬?!念晴的心隐隐作痛:我是多么自私的女儿啊!
饭后,父亲不经意地说:念晴,我申请调回了镇里,那里的高中有很多你以前的同学,你以前在那儿多快乐啊!
那好吧,走吧!马上要开学了,没有了志远的附中,念晴该如何面对这伤心之地?!
镇里办了家帮残疾人就业的福利厂,念晴听父亲讲,选的厂长很能干,工厂经营得红红火火。
这天放学路上,念晴总感觉背后有人跟随,索性停住脚步回头:王老师!念晴怔住了。
王老师的头发全白了,满脸沧桑。他仿佛被人抽走了精、气、神,整个人垮下去,腰背佝偻、衣着破旧,就像一个拾荒的老人。
王老师躲闪着念晴的目光,嘴唇哆嗦地说:“念晴,我想请你带封信给你爸,求他安排我女儿到福利厂上班。”他又艰难地开口:“我不能随志远去呀,我还有个聋哑女儿要管,都是我害的……”哽咽着说不下去了,王老师赶紧用手去抺浑浊的泪水。
念晴接过信,心中的伤口又裂开了,忍不住热泪长流……。
二十年后的一个冬日,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客厅的沙发上,可以清晰地看到空气中飘浮升降的微尘。念晴和母亲忙着将揉好的萝卜干沾辣椒未、盐、五香粉装坛。女儿快放寒假了,她爱吃这一口。
电视里播的新闻引起了念晴的注意:我县拟投资5亿元重点打造秀河河滨公园,为市民提供休闲……
秀河啊!
电视里播什么念晴已听不到了,一时之间,前尘往事在眼前交相纷呈:老槐树、校服少年、大雨、岁月深处,那个忧郁回头张望的痴痴少女……
原来一切都不曾遗忘,只是上面掩盖了一层岁月厚厚的风沙。
“唉…!”念晴呻吟般从心底里长叹了口气,合上了泪水浸湿的记忆。
在母亲关切的目光里,念晴又开始装萝卜干。日子还得继续呢,继续好好地过日子吧!
太阳雨,那场下在青春里猝不及防的太阳雨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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